深入记忆的小路
1942年6月,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,日本为确保通过陆路向缅甸运输军队及后续补给,开始修建连结泰国曼谷和缅甸仰光的铁路,胁迫6.2万名盟军战俘和30多万名东南亚劳工在热带雨林深处的悬崖峭壁上硬生生铺出一条415公里长的铁路,而这段路曾被英国人认为修建难度太高而放弃。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“死亡铁路”:每修筑1公里,就有600余人丧命;17个月后,铁路竣工,1.2万名俘虏与9万名劳工因过度疲劳、营养不良、体罚虐待或感染疟疾、霍乱等传染病丧生。
2014年10月,澳大利亚作家理查德·弗兰纳根凭借《深入北方的小路》一书斩获英语小说最高奖项布克奖,小说讲述的就是这段被死亡阴影深深笼罩的黑暗历史。
2018年3月,在澳大利亚文学周上,我与弗兰纳根面对面谈起这本小说,以及小说中的记忆与历史。
写作《深入北方的小路》的初衷是弗兰纳根的父亲,老人作为战俘参与修建了泰缅铁路,备受屈辱与折磨。作为幸存者,他以曾经的痛苦经历教育儿女。“在我们那座棚屋里,孩子们和他一起举行一年一度的‘驱魔’仪式。”弗兰纳根曾写道,“我们6个孩子排成一行,用日语从一数到十,然后齐声背诵父亲在战俘营的代号。”在父亲对于战争的记忆中,弗兰纳根度过童年和青年时期。潮热的雨林、严酷的体力劳动、病痛的面孔、一米一米向前延伸却似乎没有尽头的铁路,这些对普通人而言无法想象的细节,在他笔下却具有铁一般的质感与血一样的温度,因为“我就是在这样的回忆中长大”。
将父亲的记忆和泰缅铁路的历史写出来,并非弗兰纳根成为作家后一直笃定的选择,更多是因为如鲠在喉,不写出来,似乎无法再去写别的故事。而父亲的年迈更令他意识到,“如果不在父亲去世前写完这本书,我可能永远也写不完了,我必须写完”。12年间,五易其稿,书稿完成的当天下午,父亲去世了。弗兰纳根说:“这本书是父亲给我的礼物,他相信我。”
《深入北方的小路》以泰缅铁路的修建为背景,讲述了一位澳大利亚医生的爱情与战争经历。每每令人动容的,是主人公多里戈·埃文斯深陷战俘营,挺身而出从残暴的日本军官手中拯救饱受饥饿、霍乱和拷打折磨的人们。弗兰纳根说,日本对中国发动战争,对亚洲进行侵略,令澳大利亚人成为囚犯,一桩桩史实凝聚在书中是一个个俘虏的死亡。当身处邪恶的境遇,当死亡发生时,人们应该像埃文斯一样站出来,阻止罪行的发生,因为每一个死亡都与你我有关。于是,在埃文斯身上,以及俘虏之间,闪耀着友爱互助之情与无法熄灭的希望之光。正是这样的人性光芒,闪烁在幽暗的细节讲述中,最终照亮整部小说。
诚如故事开篇第一句,“为什么万物之始总有光?”因为在编辑弗兰纳根心中,无论过去,还是记忆,都是被建构的,“你会选择去记住什么,以及如何记住。人天性向善,渴求希望,寻找光明,在希望的各种形式中,爱情是其中一种”。于是,这本书关乎战争,关乎爱,关乎如何在记忆的密林中,向着光明处,走出一条通向希望的小路。
为探寻父亲记忆中唯一憎恨的人——战俘营守卫,弗兰纳根在书稿完成前不久奔赴日本。当年的守卫已是93岁的老人了,看似温和慷慨,却不记得曾对战俘施以种种暴行。弗兰纳根请求老人扇自己耳光,这是父亲当年经常遭受的惩罚。虽然感到不可思议,老人依然抬起了手,当被扇到第三个耳光时,他头晕目眩,感到整个房间剧烈震动,仿佛一场巨大的地震突然袭来。在那一刻,弗兰纳根看到老人脸上惊恐的神情,似乎终于明白自己曾经犯下怎样的罪行。他想,“邪恶并不存在我和他之间”。
也许正因此,虽然这是一本讲述日本人在战争中累累罪行的书,每个部分的标题却摘录自日本俳句,甚至连小说名字“深入北方的小路”都语出松尾芭蕉的俳句《奥之细道》的英文译名。弗兰纳根说,“我希望通过类似俳句的写作模式,用精准的意象与客观的文字让读者在阅读中去体会、去思考,在具体的罪行之上,从更宏观的角度思考为什么这可怕的一切会发生?”而第五部分所摘录的小林一茶的俳句“我们行走在地狱的屋顶,凝视繁花”,则是弗兰纳根想对读者说的话,“无论在多么残酷的环境中,不要忘记依然还有花朵之美,不要忘记世界上还有美的存在,以及它所具有的重要意义”。
南非作家库切曾说:“所有的自传都是在讲故事,而所有的创作都是一种自传。”出生于澳大利亚的遥远海岛塔斯马尼亚,祖先是19世纪40年代从爱尔兰流放至此的犯人,父亲在泰缅铁路的修建中受尽折磨,这样的家族历史令弗兰纳根更重视默默无闻的人的尊严,以及那些无人记录的悲剧。通过写作,他在思考,在记录那些被忽视、被压抑、被剥夺的人们的故事。他的小说,不仅讲述着家族的故事,更讲述着塔斯马尼亚,这片土地的故事。
16岁时,弗兰纳根辍学回家成为一名河道导航员。1994年,他33岁时,根据这段经历写出第一部长篇小说《河流领路人之死》,透过富兰克林河上导航员阿尔杰兹·柯西尼的视角,讲述了塔斯马尼亚作为流放之地的悲惨历史,揭示出英国殖民主义者对美丽的大自然,以及在塔斯马尼亚岛上繁衍生息的原住民的践踏与蹂躏。这本书令他在澳大利亚文坛崭露头角。
1997年,弗兰纳根完成第二部长篇小说《单手掌声》,描述了斯洛文尼亚移民在塔斯马尼亚的生活,获得“澳大利亚图书奖”和“万斯·帕尔默文学奖”。2001年,《古尔德的钓鱼书》出版,这部小说讲述了873645号流放犯威廉·布埃鲁·古尔德在如天涯海角般遥远的范迪门地萨拉岛的悲惨遭遇,讲述了塔斯马尼亚在殖民统治下的历史,一段人类应该永远为之扼腕长叹、无法忘记的历史。
通过写作,弗兰纳根不断在记忆中回溯,不断在历史中探寻,无论是属于个人的回忆,抑或是整片大陆曾经发生过的悲剧,都在他笔下的一个个故事中被重新讲述着,在鲜活的文字中再度获得生命,在读者的目光中重新具有温度。也正因此,历史,以及关于历史的种种记忆得以被我们感知,曾经缺失的声音得以被我们听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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